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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TSN\ME】失恋博物馆(完)

崔慎宁:



阅读指南:每个人都可能有难以回首的故事,但是没关系,向前看,破裂的关系也许带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,但它绝不该影响你的整个人生。——可算是写完了,全文2w左右,也不长,完整地发一遍w




* 01 *


 


成串的雨珠顺着屋檐悬坠,缀成一枚小小的贝壳,再吐露出一滴珍珠,“啪嗒”滴到行色匆匆的黑色雨伞上,破碎,义无反顾,扑向大地。


雨幕中,植物的清气混杂着淡淡的土腥气,凝成一派云情雨意。


失恋博物馆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访客。


Abigale搁浅满怀的心事,迎接了这位穿着GAP卫衣和牛仔裤的来访者。尽管这位访客脚下穿着一双拖鞋,浑身湿淋淋,Abigale嘴角的微笑亦没有任何改变。


他看起来异于常人,行为古怪。


可在Abigale的眼中,古怪的倒是正常,正常的反而古怪。


譬如一年前那位身穿PRADA三件套的Saverin先生,他自然的举止流露出的矜贵气度,他眨眼时星星闪烁的光芒,他唇角温柔甜蜜的弧度,完美得可以去参加任何一场上流社会举办的豪华宴会,而他则会是那场纸醉金迷中最耀眼的小王子。


这正是古怪之处。


很显然,没人会穿成这样来访失恋博物馆捐赠破裂恋情的信物。


“您好。”


他点了点头,表情生硬,没有笑容。


Abigale习以为常地端详着访客。


他的年纪不大,但眼睛里流露的某种天真纯粹而直接,非常锐利,好似他下颌收紧时的尖锐形状,这并不像一个年轻的男人。Abigale还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深切的痛楚——这太正常了,第一次来到失恋博物馆的访客,大多都有这样的目光。


Abigale不用交谈也知道,这样的访客通常都有一段破裂的关系,无论是与朋友、情侣亦或是家人。


“您是要参观还是要捐赠?”


Abigale一边引着访客朝更里面去,一边询问他。


访客低声回答她:“都要。”他的语调平静,但口吻中隐约有倦意,像激烈的火焰燃烧殆尽后余下的残烬。


那余温甚至不足以呵暖。


Abigale眼光了然。


她不再说话,只沉默地带领着陌生的访客慢慢流连。这是一家古怪的博物馆,里面陈列的不是金银器物,亦非传世珍玩,只有一列列稀奇古怪的分手纪念物品。


全部由志愿者捐献。


这里的每一件纪念物品背后,都有一段含着尖锐痛楚的恋情。如果有酒,大概可以就这些琐琐碎碎的故事畅谈到世界末日吧。


Abigale自嘲。


访客一行行看过去。Abigale接待过的访客虽然不多,但绝对不少,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。那目光与其说是观赏,不如说成探寻更加准确些。


“恕我冒昧。”


湿漉漉的小个子卷毛先生转过头,目光沉凝,面无表情——倒也不是有意要冷冰冰地拒绝,那眼眸仿佛无机质般的纯粹。


过分超然而极度清醒,同时暗藏着一种漠不关心。


Abigale问他:“您是来寻找某件纪念品的吗?”她的问话很直接,口吻却相当友善,棕褐色的明亮眼眸在告诉访客,这只是询问,而非质问。


“啪嗒”——


雨珠凝成几滴,从访客的卷发上逃离,无声无息地洇湿了他的GAP卫衣。渐渐就晕开,好像情人埋头哭泣过的痕迹。


水珠滴到地板上。


卷毛先生的眼睫动了动,覆住了青黛色的阴影。他握紧了手中的方盒子,点了点头。过了一会儿,像陷入思考,又摇了摇头。


他摇头的动作很慢很慢。


Abigale有些疑惑。


卷毛先生自顾自向前走。他的视线转移得很快,在每一件陈列物品上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。但Abigale能察觉到,短暂于他而言,并不意味着忽略。


他把每件陈列物都看得很清楚。


因而能准确地分辨出自己的目标是否进入了视线。


Abigale见惯了失恋者的种种表现,再古怪的行为也不鲜见,有人伤心,有人讥诮,有人怨恨,有人哭泣,有人怅然,有人解脱。


成功的恋情归处往往是甜蜜愉悦,而失恋的心情则各不相同。


即使这样,湿漉漉的小个子卷毛先生的表现仍然引起了Abigale的注意——她从未见过这种人,看起来有万般伤心,眉目却岿然不动。


他阅览的速度极快。


Abigale看到卷毛先生停在了一个展位前,于是上前。


出于对隐私的保护,失恋博物馆中陈列的纪念品都不会写出捐赠者的名字。玻璃下只有一张淡蓝色的便笺纸,供捐赠者留言。通常不会很长,两三句话就足够。


湿漉漉的卷毛先生低头。


他伸出指尖,隔着坚硬冰冷的玻璃,触摸到了那行熟悉的字迹——那是一个曾经写在公寓窗户上的公式。


假若他阖目,还能看见当初的少年在冬夜里呵暖的白雾。


Abigale若有所思。


她没有看向卷毛先生。年轻馆长的目光从那行公式移到了陈列物品上。她对这份纪念品印象很深刻。


那是一份旧年春天的报纸和一张手绘的飓风的风眼图。


报纸的醒目位置上印着的标题与那张手绘风眼图的标题吻合,显然是同一场飓风,它的名字叫做“Abigale”。


这当然是让Abigale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,但绝不是全部原因。


卷毛先生的呼吸沉而顿。


Abigale忍不住说话,这解说的工作原本也是她作为馆长、唯一员工的职责之一。“这是一份很特别的纪念品。”Abigale托腮凝视着它们。


小个子卷毛终于开了口。


他的语速慢得惊人,词汇也很吝啬:“什么?”


Abigale转头看他:“捐赠者说过,他曾经爱过一个人。他想给那个人准备一份特殊的礼物,他知道那个人出生的日子正是Abigale飓风登陆的时间。于是他找到了他喜欢的人出生当天的报纸。他从小热爱追逐飓风,长大后,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飓风般的天才,由衷地感到了踏入伊甸的快乐。他感激上帝,感激爱情,感激飓风,更感激心中所爱之人,这种种的爱意,促使他亲手画下了这张飓风风眼图。”


我爱上了他,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。他像飓风,危险而充满魅力。当大多人只看到了他飓风般的破坏力和孤僻时,我却有幸站到了风眼里,在静谧中得以窥见那无与伦比的美丽。尽管当我无意中偏离了风眼时,终于亲身体会到了那飓风加身的痛苦,但我依然感激上帝和爱情,让我曾经遇见过这样的美丽。


Abigale感叹:“真遗憾,这么用心的礼物,他却没能来得及送出去。”


小个子卷毛上的雨珠顺着脸颊滑下。


他的声音沙哑:“为什么没有?”


Abigale耸了耸肩:“他们决裂了,在他准备告白的时候,太不幸了。”大概这就是Saverin先生不得不用俨然的PRADA三件套来抵御失魂落魄的狼狈的原因吧。她想起Saverin先生微笑时眼睛里甜蜜的星光,不禁想象着它们碎裂的那一刹那到底是怎样的光景。


卷毛先生的呼吸轻缓而绵长。


有人说,轻缓地呼吸可以纾解人类的痛苦。


谁知道呢?


卷毛先生久久地凝视着这份纪念品。他的手指攥着方盒子,手背上露出青色的经络。他的脸色苍白,下颌尖锐而瘦削,看起来不太健康。


Abigale等了他很久。


久到小个子卷毛先生的脸颊重新燃烧起两团火焰,那火焰热烈而恣肆,带着灼热的痛楚,像要焚尽他眼底郁结的凝霜。


他的两颊殷红,嘴唇却是苍白的,微微哆嗦。


过了好一阵子,卷毛先生才转过身。他攥紧了手里的方盒子,目光沉凝,毫无泪光,径直将那方盒子递给了Abigale。他对Abigale说:“我要捐赠它。”


Abigale点头:“感谢您的慷慨分享。”


说着,她当着卷毛先生的面打开了盒子。当看到方盒子里装的纪念品时,Abigale有些怔忡。她的目光变得审慎,重新端详着卷毛先生。


“您确定要捐赠吗?”


“是。”


卷毛微微地闭上眼,下颌收紧,眼睫低垂,像是在祈祷。雨珠滴在他火焰似的两颊,变得滚烫,很快流下去,就不见了。


 


* 02 *


 


Abigale叹了口气。


她安顿好今天新收到的纪念品,守着空荡荡的博物馆,听了一整天的雨。没有访客,今天唯一的访客她刚刚送走。雨水不停歇地敲打着高楼大厦,凝成湿透的流光,轻轻缓缓地浮动在植物肥厚的叶子上,透明而温柔。


Abigale与雨声为伴。


那声音由远而近,轻轻重重,淡淡有情,像一双冰凉的手在黑白的琴键上错落出的旋律,琴声从耳廓飞过。


Abigale孤独地坐着,眼前摊开了一页页的账单,她的目光温和而忧郁。


过了一会儿,她忍耐着,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,调取出了一批志愿者的名单,Abigale逐一筛选。


长长的名单里列着一行行熟悉而陌生的名字。


Abigale即使忘记了他们的面容、目光与叹息,也还能记得每个名字背后的故事。那些故事里都藏着一颗破碎的心,就隐藏在一份份纪念品中,在时光深处,缄默泪流过。有些人决意抛弃前尘,有些人将往事束之高阁,有些人隔着千伞万伞在雨中缅怀……一桩桩不合时宜的深情,无处安放。


世上有那么多的故事,无处安放。


当年Abigale创办这个博物馆,就是源于自己的一段深情悲剧。她不愿以眼泪和痛苦作为爱情的句读,便萌生了失恋博物馆的念头。她辞了职,将念头付诸行动,陈列着爱情的尸骸,既是缅怀,亦是警醒。渐渐地,失恋博物馆有了第一个访客,第一个志愿者,第一份纪念品,第一个故事。


然后就有了第二个。


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无穷,失恋博物馆就这么维持了下来。


靠着微薄的门票收入、自己的多年积蓄与部分有心人的捐赠,失恋博物馆勉强维持了两年半的时间。


如今,这个可怜的孩子遇到了资金危机,面临着倒闭的危险。


Abigale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动,草拟了一封群发邮件,她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能为失恋博物馆换取一丝丝转机。


接下来的一周里,Abigale陆陆续续收到了回复的邮件。大部分人表示希望失恋博物馆能继续经营下去,他们很乐意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。其余无力相助的人们,也慷慨地表示了同情。同时,对Abigale的询问,他们做出了确切的回应:如果失恋博物馆当真闭馆,有些人请Abigale自行处置那些纪念品,有些人则希望Abigale能把纪念品邮寄给他们(因为那些破碎的心被爱的人修补和治愈了)。


这让Abigale十分欣慰。


她既为那些已经走出了痛苦回忆中的人们而感到高兴,也对那些至今仍向失恋博物馆表达友善与仁慈的好心人充满感激。


一如既往的,那位Saverin先生总是让人印象深刻。


他在邮件里写道:“对于陷入关系破裂的痛苦之中的来访者而言,失恋博物馆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。它像上帝指引的光芒一样,让他们清楚地看到感情破裂的痕迹与脉络,从而提醒我们,如何学会与人相处以及爱与被爱,这实在是一件友善而有意义的事情。请不要让它因为任何原因而消失,上帝也需要它。


这正是Abigale创办失恋博物馆的初衷。


她为收到了这样的回复而感到无尽的喜悦。邮件发出去的第二周,Abigale就接到了Eduardo的电话。他们约定好了拜访的时间。


“感谢您。”


Abigale握住Eduardo的手,棕褐色眸子里的笑意十分诚恳。


眼前的Eduardo依旧是一身PRADA三件套,焦糖色眼眸温和甜蜜,面容柔软而天真。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,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,他的改变似乎不是很大,但绝非没有。至少Abigale能看出来,第一次相见时,Eduardo眼中那仿佛雨意的痛苦淡了。


曾经的狂风暴雨在时间的耐心消磨中,渐渐沉淀成了伞下的从容。


他的笑意更加沉静。


Eduardo礼貌地问:“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参观吗?”他眨了眨眼,“毕竟,我上一次来的时候,它才一岁。而现在,它已经两岁半啦。”


他的口吻亲切而友善。


这样的笑容你一生也许只能见到寥寥几次。他让你感觉到,这个人真诚地理解了你的内心,是恰好到你所希望的那种程度的熨帖。他让你觉得信赖,并由衷地相信这种近乎于天真的信赖是如此自然而然,有着发自内心的甜蜜。他的笑容昭然诠释着,你有多值得。


Abigale怀疑自己会不禁为之倾倒。


“我的荣幸。”


Abigale也微笑起来。她由衷地喜欢Eduardo形容失恋博物馆的用词,并为此感到了骄傲。这是她的孩子,尽管它成长得磕磕绊绊,几欲夭折,可这是她的梦想,她的王国,如同童话中巨人的花园。


当人们推倒了心的围墙,让最初的欢乐涌进来时,心花也会为之怒放。


Eduardo是在一年半之前第一次来访失恋博物馆的。捐赠了纪念品之后,他留下了姓名与联系方式,就消失在加州。Abigale还是后来无意中看到了那篇新闻报道,才得知Eduardo经历了一场伤心而伤神的官司,最终远走他乡,移民新加坡了。


她是个聪明而讨人喜欢的姑娘。


因此,Abigale只是含笑问Eduardo:“新加坡的天气好吗?”她耸了耸肩,“我没去过新加坡。”


Eduardo如老友般与她寒暄:“好极了,虽然那里经常下雨。”


Abigale感叹:“今年的加州雨水也多了起来,奇怪。上个星期也下了好一场大雨,这可真是有点反常。”


事实上,加州是很少下雨的。


Eduardo的脚步顿了顿,片刻后,他短促地笑了一声,焦糖色的眼眸像一口甜蜜的泉眼。“也许是因为我把雨从新加坡带回加州了吧。”他的笑容有几分雨意的余味,淡淡有情,“我猜,毕竟我是个每次到加州都会遇到雨天的人。”


Abigale天生多情而敏锐。


她轻声说:“加州很少下雨,可是加州的雨总是很冷。”


“是的,简直冷得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再带伞出门。”Eduardo点头,他的眼睫冉冉,笑意却依旧温和,“幸而新加坡的雨水是暖的,而我已经学会了出门先查天气预报。”


他的语调有孩童的淘气。


听起来无邪而无伤。


Abigale凝视着他的眼眸,过了很久,她才点头,给了Eduardo一个欣赏的笑容:“这可真是个好习惯。”她又说,“曾经有位来访者,淋着雨来到这里,离开的时候就发了烧。”


但愿半年前那位小个子卷毛先生离开失恋博物馆之后去看了医生。


Abigale衷心地期望他早日痊愈。


无论是两颊的滚烫,亦或是一颗破碎的心。尽管他的眉目岿然不动,可Abigale依然能感觉到,那位卷毛先生心头至柔至软处,也曾因一个公式而痛苦溃崩过。


心软的人,对世上一切痛苦,都有着更敏锐的感知力。


Eduardo亦是如此。


“真遗憾,如果我半年前踏足这里,与那位来访者相遇,我会建议他安装一个小小的软件。”Eduardo想起自己手机里的那个特别软件,嘴角的弧度柔软了几分,“它很好用,能准确查询天气,贴心地给你最详尽的出行提示。”


还会可爱地卖萌,能进行简短地日常对话,像一个聪明的AI小机器人。


Eduardo非常喜欢。


不仅是因为这是Dustin出于歉意或者别的什么心思,送给Eduardo的生日礼物与求和礼物,更是因为它确乎完全合乎Eduardo的心意——除了那个AI小机器人的语言风格略像某人之外。


虽然没有这个小礼物Eduardo也早晚会和Dustin取得联系,但必须得承认,它是修复破碎的友谊的最佳加速器。


程序员真是有特殊的道歉技巧呢。


“真可爱。”


Eduardo掏出了手机给Abigale看,对方发出了惊叹和赞美声。一个小小的天气软件,竟然做得如此智能精妙,可见开发者的用心。


Abigale大加赞赏。


Eduardo露出仿佛自家孩子被夸赞的神色,透着心满意足的劲儿收回了手机。两个人悠悠地踱步,Eduardo在Abigale的带领下,聆听了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。


每一个故事的背后,都隐藏着一颗破碎的心。


时隔一年半。


Eduardo静静地驻足在自己的纪念品面前。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玻璃后的公式,Eduardo看着那条公式——它价值三十万美元,可在Eduardo的眼里,此刻的它既一文不名,又万分珍贵。


它曾经出现在不同的地方,也让Eduardo收获了无比的喜悦与痛苦。


这样就过去了。


Abigale的眼中露出遗憾与欣慰的神色。她知道那颗心或许依旧是破碎的,而Eduardo的目光温柔而怅然。


每个人都可能有难以回首的故事,但是没关系,向前看,破裂的关系也许带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,但它绝不该影响你的整个人生。


Abigale希望Eduardo会明白。


她相信他,因为此刻在Eduardo的眼中,Abigale依然看到了爱与被爱的勇气。他驻足,是回首感情破裂的脉络;他温柔,是尊重当初那个爱得稚真无暇的少年。


无论后来经历了怎样的不堪,一颗真心都不应该被轻易否定。


Eduardo回头对Abigale微笑:“我现在更加确定,当初把它捐赠给失恋博物馆,实在是明智的选择。”


再回首,恍然如梦。


梦亦是真。


Abigale温和地笑:“正因为有您这样的来访者,我才更加确信,当初创造了失恋博物馆,实在也是明智的选择。”


Eduardo眨眼:“赞美您的明智,现在,我要做另外一件更明智的事情了。”


雨声轻而缓。


温和又骄傲。


Eduardo率先离开。Abigale陪着他继续参观,他们轻声商量着博物馆正常运营所需要的数目,聆听一个又一个心碎的故事。直到下一个转角处——


两枚纯金打造的飞镖静静地闪烁着光。


Eduardo的瞳孔紧缩了一下。


Abigale对这份纪念品的印象也很深刻,不但是因为它的捐赠者举止让人好奇——他浑身湿透,在一件纪念品面前久久驻足,他寡言少语,没有任何倾诉的意愿,更重要的是,失恋博物馆从未接受过如此贵重的物品。


那对飞镖价值不菲,镖身上刻着E·S与M·Z的缩写。


Abigale猜不透这纪念品的含义。而那位小个子卷毛先生对此一言不发,他不倾诉、不解释、不留恋,似乎仅仅是为了放下。


就这样而已。


Abigale大致能猜到原因——尽管很少,Abigale也不鲜见陌生的访客不远迢迢,找到这里,在某件纪念品面前泪流满面或失声痛哭。


失恋博物馆只供参观,绝不出售任何纪念品。


失去的,找不回。


时光毕竟无情,白驹已过隙,哪有回头的路呢?


Abigale叹了口气。


她忽然想起了半年前湿漉漉的小个子卷毛先生驻足凝视属于Eduardo的纪念品的模样,不由有些犹豫。这时,Eduardo的手指隔着冰冷而透明的玻璃,轻轻按在那对金色飞镖上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去读便笺纸上的那行字迹。


我想改变世界的关系,我做到了。我想改变我们的关系,我也做到了。可我要的改变并非这样的改变。


愿他能在更好的世界中生活。


笔锋凌厉,转折处却偶有温柔。Eduardo的眼眸中渐渐氤氲出淡淡的水光。他的嘴唇微张,哆嗦着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,他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。


Abigale知道自己已不必再犹豫。


“他……”


Eduardo缓缓地回头,动作迟钝,他的笑容仿佛刚开的花就骤然凋谢。


Abigale温声说:“他来访的时候,加州下着雨,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忘记带伞,这可真是有点古怪,毕竟那场雨下了很久,并不突如其来。”


Eduardo的身影笼罩在博物馆的照明灯光中。


影子长长。


颤动得更加厉害。


“他看了您捐赠的纪念品,没有说什么话。然后就捐赠了这对飞镖,我问过了,他不愿意讲述关于自己的任何故事,出于尊重,您知道的,我们并不强迫人们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。”Abigale说,“他走的时候发着烧。”


“发烧?”Eduardo下意识地问她:“他去看医生了吗?”


Abigale的神色很体贴:“我想,应该会去的吧,他病得不轻。”如果不是那位卷毛先生一出门就上了出租车,Abigale会建议他先给家人打个电话的。


Eduardo沉默了。


“我们来谈谈维持失恋博物馆的正常运营需要多少资金吧。”


过了很久,Eduardo露出个笑容,开口却与Abigale说起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。他的笑容很淡,眼中的倦意也浅浅淡淡。


Abigale点头,并不多说什么无关的话。


 


雨珠滴到屋檐上。下坠,渐渐破碎,滚落到小小的水洼中,又重归于圆润与完整,仿佛曾经的破裂毫无痕迹。


 


* 03 *


 


雨天可能是上帝聆听的日子,因此总有那么多的故事,时常在雨天上演。


Abigale对下雨很敏感。


她聆听过太多与下雨有关的故事,也见过太多一身雨意的伤心人,但在这些人中,那位小个子卷毛先生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个。他总是在雨天到来,浑身湿漉漉,寡言少语,下颌紧绷,目光沉凝,在Eduardo的纪念品面前驻足沉默。


但他依然不解释、不倾诉、不犹疑。


这让Abigale感到好奇,仅仅是好奇而已。久而久之,这份好奇,渐渐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和等待。


在等待中,Abigale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所失恋博物馆。


自得到Eduardo的帮助后,它确乎迎来了转机。这种转机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Eduardo的资助,更重要的是,Eduardo给了它超乎想象的注意力。


对此,Dustin也很意外。


当他收到Eduardo请他帮忙为失恋博物馆写论坛代码的时候,Dustin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惊喜。他兴奋地冲进了Mark的办公室,抱着正在和Mark商量事情的Chris转了三个开心的圈,激动得语无伦次。


“Chris!Chris!你能相信吗?Wardo竟然请我写代码!”


Dustin的口吻充满了孩童的雀跃。


Mark的下颌尖锐而瘦削,他紧绷着脸,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动,只用了几秒钟,就黑进了Dustin的邮箱。


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。


Eduardo给失恋博物馆投资了,他还和Abigale成了好朋友,并接受了Abigale的邀请,抽出了一部分精力,帮助她打理失恋博物馆。比起Abigale,显然Eduardo更有商业头脑。他为失恋博物馆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请昔日的哈佛好友Dustin为失恋博物馆建立论坛网站,并给出了详细的设计草图,包括功能与界面。


Dustin高兴坏了。


Chris和Mark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以Eduardo如今的商业地位与社交手段,有的是技术高手愿意排着队为他写代码,可他仍然请求Dustin的帮忙,用一种友善而熟稔的口吻。


嗨,亲爱的Dustin,我有一个好点子,你愿意帮助我吗?


Dustin抱着笔记本转圈。


他快乐地尖叫:“愿意!愿意!我愿意!”


Mark以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口吻打击着Dustin:“容我提醒你,Wardo只是给你发邮件,并不是站在你面前,你就算说一百遍你愿意他也听不见。更何况只是写一份简单的代码而已,你实在不必表现得像个被求婚的小姑娘一样。”


Dustin反唇相讥:“至少Wardo还愿意给我发邮件!”


他转过头,又沉默又委屈地把自己挂在了Chris的胳膊上,不想再说话了。Mark的下颌绷紧,尖锐得像凶器。


Chris安慰般拍了拍Dustin的脑袋。


当年那场冗长的官司给所有人都造成了伤害,并且那种伤害是持续性的。在失去Eduardo之后——各种意义上的,很长一段时间里,Dustin和Mark都没办法好好说话。


Dustin把毛绒绒的脑袋缩进Chris的肩窝里。


他记得那年在帕罗奥图的公寓里,Mark有时候脾气暴躁,会拿着剑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冲着实习生或者别的什么人比划,时常弄坏东西。Chris和Eduardo都不在,Sean又是个浪荡的,Dustin只好帮Eduardo看着Mark。


Dustin挥舞着键盘,冲Mark大吼:“听着,Mark,这可是Wardo花钱为你租的公寓!如果他回来,发现你把公寓里的家具都弄得乱七八糟,你猜他会不会生气!”


Mark一点儿都不犹豫:“不会。”


Dustin被噎得生气了,他更生气的是,这个结论他没法儿反驳。


Wardo就是那么友善亲切。他爱Mark,就像妈妈爱着自己的孩子,像恋人爱着自己的伴侣,像朋友爱着自己最亲密的朋友,他是永远都不会对Mark真正生气的。


Dustin气得用双倍的速度敲击着键盘。


他放弃了,只好换了另外一种更有效的说法:“如果Wardo回来,看到公寓乱成这个鬼样子,你猜他会怎么想?嘿,我就是几个月不在家,瞧Mark把我们的房子弄成什么样了。你知道吗?Mark,你这个样子活像是妻子出差了的丈夫,没法儿管了。”


Dustin抢走了冰箱里最后一罐红牛,下了结论:“等着吧,等Wardo回来,他这次肯定会生气的。”


他那个时候不知道,自己会一语成谶。


Wardo不但生气了,还很伤心,直接导致了冻结账户的事情。然后Mark更生气了,他把Wardo踢出了Facebook,这他妈真是个恶性循环。


Dustin抱住Chris低声说话。


他的语气伤心而委屈:“我们明明是那么要好的朋友。”


Chris只是叹了口气。他当然知道,是的,好朋友,加个定语,“最亲密的”,正是因为如此,伤害才如此之大,如此持久。


快乐常常是来自于感情而非理智,痛苦也是。


Mark敲键盘的声音像一阵急雨。


Chris试图用温和而轻松的口吻去安抚Dustin:“看起来是你为Wardo做的那个小软件他很喜欢,这真是棒极了。”


Dustin发誓:“我能给Wardo写出最完美的代码!他知道的,我乐意为他效劳。”


简直太乐意了。


还有什么比能帮助到自己的好朋友更开心的事情呢?如果一定要计较的话,那就是帮助一个自己于心有愧的好朋友了。Dustin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当年的沉默而感到愧疚或后悔,但他知道,让Wardo伤心绝非他本意。


Dustin希望一切都能顺利。


一切,不仅仅是Facebook和Mark,更应该包括Eduardo,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


这时,Mark又反驳说:“那是我给Wardo做的软件。事实上,你应该知道,我给Wardo写的代码才是最完美的。”


他不说还好,他一说,Dustin就更加气急败坏了。


“这不公平,Mark!”Dustin嚷嚷着说,“如果不是你偷偷黑了我的邮箱,替换了我给Wardo写的软件,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好吗!”Dustin握着拳头,义正言辞地控诉,“那是我的创意,是我给Wardo写的软件!”


当时官司和解之后不久,Eduardo就去了新加坡,没有跟任何人当面告别过。可他走的那天,Dustin收到了Eduardo的邮件。


他在邮件里写:“Dustin,我很不完美,但我想做个好朋友,一直都是。我希望我是,我也希望你们觉得我是。


当Eduardo抵达新加坡的时候,他的手机疯狂地震动着。


Dustin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他哽咽着对Eduardo说:“你是!你一直都是,Wardo,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!”


那一刻,Eduardo抬头看着新加坡的蓝天,焦糖色眼眸微微含泪。


笑意如晴空。


天高云淡。


他确实做错了一些事情,可在一段破裂的感情里,当曲终人散的时候,谁能说自己毫无过错呢?


我们应该看破,然后才能学会原谅。


无论是自己,亦或是别人。


“我会原谅你的,Mark,毕竟Wardo给我写邮件了呀。”Dustin露出小孩子吵架赢了的表情,对Mark比了个中指,“顺便说,Mark,你是个混蛋,Wardo至今都不知道那个软件里的AI系统根本就是你按照自己的语言风格去写的。”


Mark耸了耸肩:“Oops。”


Mark·Zuckerberg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,这就是整个世界运行的无上规则,此程序永不出错。


这事儿Chris倒是不知道。


拜托,毕竟不是谁都会像Mark一样随便黑自己好友或昔日好友的邮箱好吗?!


Chris惊讶地看着Mark:“我以为这事儿是Dustin干的。”


Dustin抢着说:“原本是的!Wardo到了新加坡之后,不太适应那里的天气,他又没有什么特别用得合心意的软件,我答应他要给他写一个最好的!”


Mark讽刺道:“很显然,你没有做到。”


Dustin大怒,挽袖子上前几步,激烈地敲着Mark的桌子控诉说:“我再说一遍!这根本不怪我好吗?是你黑了我的邮箱。”


Mark面无表情:“这更证明你的技术有待进步。”


Dustin气得大叫:“真该让Wardo回来看看,然后他就会帮我砸掉你个十台八台的电脑!”Dustin委屈极了,“我明明都写好了,是你偷偷摸摸地替换了的。”


他说完,大眼睛瞪着Chris。


Chris只好点头附和:“是的,Mark,这事儿你有点过分了。”


Mark“啪”地合上了笔记本的盖子,冷漠地强调:“最好的。”


Dustin和Chris面面相觑。


“什么?”


Mark露出不耐烦的表情:“第一,我是正大光明地换的,谁让你自己技术不到家,这么简单的黑客技术都破解不了。第二,你答应了给Wardo最好的,而我的才是最好的。”


他的口吻平静,丝毫没有炫耀的意味。


只是出奇地混蛋。


Chris拉住又要跳脚的Dustin,忍不住问:“Mark,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”所以说,Mark和Eduardo的关系到底有没有修复的余地?


没有人愿意失去Eduardo这样的好朋友。


同理,Chris相信,Mark这样的朋友也是绝对值得珍惜的——好吧,虽然有时候他确实显得有点混蛋就是了。


Dustin也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Mark。


“Wardo他需要最好的,Dustin写的不是最好的,我能写出最好的,所以我给他写了,所以?”Mark的表情万般岿然不动,“到底是有什么问题?”


很好,逻辑真他妈严密极了。


这次轮到Chris和Dustin同时露出冷漠的表情。


“……没问题。”


 


不到一周,失恋博物馆的网站就成功上线了。这是一个交互式的社区型网站,注册就可以发帖,浏览失恋博物馆的藏品。Eduardo和Abigale请了很棒的摄影师,把图片搞得精彩极了。


Abigale还为失恋博物馆注册了全新的Facebook账号。在精心筛选,并征得了志愿者同意之后,Abigale把那些无处安放的故事留在美丽的文字里。


与此同时,Eduardo也学会了熟练地使用Facebook账号。


作为拥有Facebook第七个账号的创始人,直到这会儿,Eduardo才真正感受到了它无与伦比的魅力与趣味。Facebook如同飓风,如同Mark,之于Eduardo而言,当他不了解的时候,他对此一无所知。而当他走进暴风的中心时,他很快就会为之着迷。


这让Eduardo更由衷地反省了自己年少的固执与冲动。


仅仅是理智层面的。


而为人的快乐,通常都不是来自于明辨是非、定论对错的理性,而是来自于感情、爱的本能与盲目。


后者往往更加动人心神。


可能也因为如此,经过Abigale用文字的娓娓讲述,太多尘封的故事被晾晒在春光里,它们以惊人的曝光率和推送率赢得了相当广泛的关注,从而勾起了人们对于爱情的太多感悟,纷纷来到失恋博物馆参观。


年少时真挚的爱,总是要绝望一次,一度消散,真相才会浮现。


因这清晰的脉络,人们才得以落下隐忍在眼眶中的热泪,承认和肯定自己的盲目,重获爱的能力,重新明白爱的代价以及爱的可贵之处。唯有如此,人们才敢继续这盲目而对世俗无用的热情。


如飞蛾扑火,如追逐风暴。


爱情难道不是盲目的吗?它有多危险,就有多美丽,理智对它从来无用。如果可以用理智去审慎,那它就不是真正的爱情。


Eduardo读懂了一颗又一颗破碎的心。


当他试图将自己代入角色时,他发现自己总能做出看起来更理智、更好的选择,可当他试着回顾自己对Mark的爱时,他却发现,无论重来多少次,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。


因他对Mark的爱,始终是热情而盲目的。


这是他爱人的方式。如此义无反顾,尽管饱受诟病,尽管伤口淌血,尽管恍如历劫,尽管绝望,也依然要爱到力竭的盲目。


即使失败了,仍然值得尊敬,这没什么可羞耻的。


Eduardo转发了Abigale发的内容。他写道:“爱情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,因为糊涂,因为发昏,才如此美丽。


第二天早上起来,Eduardo发现自己的Facebook账号涌现出了无数的转发和评论。


原因很简单。


Mark·Zuckerberg转发并评论了Eduardo的这条内容。


 


-TBC-


 


1.【而为人的快乐,通常都不是来自于明辨是非、定论对错的理性,而是来自于感情、爱的本能与盲目】:这句话系引用、化用自木心先生的“人类的快乐,不是靠理性、电脑、无知,而来自情感、直觉、本能、快乐行动”,没有一个字属于我,赞美先生!


2.【爱情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,因为糊涂,因为发昏,才如此美丽】:这句话系引用木心先生形容希腊神话的句子,原文是【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,因为糊涂,因为发昏,才如此美丽】,一见之下,垂死病中惊坐起!没有一个字属于我,跪下赞美木心先生!啊!我简直爱他不能自拔,诸君,强烈安利你们去读他XD


 


 


 


* 04 *


 


“是港湾,是东流水,是飓风,是Theseus径自开走的航船,是Ariadne公主的哭泣、笑容与花冠,它只是爱情。”


Mark如是说。


由于Mark与Eduardo身份的特殊性以及他们之间当年那场轰动而微妙的官司,这条评论在Facebook上引发了种种暧昧的猜测与解读。


然而当事人都保持了沉默。


在掀起了短暂的风波之后,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此避而不谈。意外的是,这条互动给失恋博物馆带来了相当不错的广告效应,毕竟是连Mark·Zuckerberg都关注了的账号,并且暴君还屈尊评论了,难免会引来好奇的目光。


这广告效应立竿见影,Eduardo替Abigale感到了高兴。


不久之后,Dustin给失恋博物馆的论坛加上了新的打赏功能,好让Abigale的文章能够获得实际的收入。他设置了不提供上限,主要是为失恋博物馆提供一个可靠的众筹资金的渠道,好维持它的正常运营。与此同时,Eduardo给失恋博物馆拉来了第一批广告,从此它就有了广告收入。不知道是不是Dustin在程序上动了手脚,Eduardo猜测,不然为何失恋博物馆的内容在Facebook上总能获得很好地曝光与传播?


上帝证明,他们可没在Facebook上花一分钱。


不管怎么样,情况就是在渐渐好转。第四年,失恋博物馆终于开始有了盈利,Eduardo的投资有了回报,尽管不多。


不过,这再一次加冕了Eduardo的投资从来没有亏损过的战绩。


失恋博物馆的论坛一直由Dustin帮忙维护着,随着它的扩大,需要的技术支持也越来越多,Dustin拒绝了Eduardo和Abigale要支付给他报酬的请求。“我不缺钱。”Dustin在邮件里嚷嚷道,“如果你们执意要这样做,我会生气的。Wardo,我要生你的气了。”


Eduardo想了想,笑着作罢。


让Dustin生气简直是不可原谅的事情,无论是谁都不能被原谅。


于是,Eduardo转身就将那笔钱捐给了一家慈善机构,顺便说,他是以Dustin的名义捐赠的,后来那家慈善机构给Dustin寄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。


Chris再一次遗憾Mark失去了Wardo。


Dustin却高兴不已。


当然,Dustin绝不是高兴他那一对好朋友决裂的事实,就……只是由衷地喜爱Wardo的种种做法。


他真是个甜蜜的好朋友,再次加个定语,一辈子。


Dustin转头望着正在面无表情地敲代码的Mark,欲言又止。已经过去了一年半,从Wardo投资失恋博物馆并在它身上投注了太多注意力,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半。


他甚至以Dustin的名义给慈善机构捐款。


却从来都不知道那一行行代码都是Mark写的——他刻薄地评价Dustin写代码的技术完全不如他,所以毫不愧疚地抢了Dustin的工作。


“只是代码而已,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。”Mark耸了耸肩。


如果人生只是一段漫长的浪漫程序,那么Mark绝对不会搞砸任何事情。他聪明、理智,曾经以为感情也像代码一样,可以自行控制,随心所欲。


但感情不是代码。


快乐却是来自于种种感情,它不取决于理智、钱财或一切物质,仅仅就是与那堆盲目而无用的热情有关。


Mark明白得太晚了,清醒让人疲倦。


还不如无知无觉得好。


Mark的下颌尖锐,它紧绷着,瘦削又秀气,还如昨天。只是在时光的雕琢下,原本尖锐的线条也逐渐丰润起来。


他开始有了温柔的轮廓。


这是时间的造化,亦是他心中那个哈佛少年温存摩挲的结果。


这是失恋博物馆创办的第四年,亦是Mark和Eduardo打完官司的第三个年头。Eduardo学会了在Facebook修改自己的感情状态,他始终是单身。


新加坡气候湿润,阳光温存。


天气这么好,却没有人得到资格来爱他,他亦难再对其他人动心。


他和Abigale成了朋友,虽然一年也未必能见一面,邮件往来却从没断过,他们终于能聊起一些比较私人的话题了。


Abigale问他:“是因为你还在留恋那场飓风吗?”


Abigale,那场飓风的名字。Abigale知道,这个单词在希伯来语里,意思是“最初的欢乐”,它很美丽。


那场飓风很衬它。


爱情的最初,最初的欢乐,往往是曲意委婉的,它如此含蓄,不直接靠近与表白,却热烈而持久。


暧昧的动人之处,岂非就在于此?


Eduardo很认真地想了想——那个时候,他已经有了忙碌而充实的工作,衬得上他智慧的成就,平淡而温馨的生活。


“不。”


Eduardo在邮件里这样写道:“当我见识过那样无与伦比的美丽之后,我意识到自己不该辜负这样的幸运。


爱情是上帝降临的意志,是那对飞镖上金色的浮光,是珍贵与幸运。


Eduardo比大多数人都幸运。


毕竟,不是谁都有幸曾经接近爱情的真相。而当你一旦品尝过那种纯粹而甜蜜的滋味时,你将无法再忍受平庸。


Eduardo不需要将就。


何况人生掐头去尾不过几十年,别低头、别将就、别委屈。


他并没有刻意怀念过Mark,或者哈佛,或者他与Mark之间的种种过往。偶尔不经意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也只能侥幸得到Eduardo的短暂叹息。他见识过爱情本来的面目,因此不愿再被喜欢愚弄。


他也喜欢过别人,但Eduardo清楚地知道,那不是爱情。


爱是飓风来临,灵魂亦为之战栗。


他愿意等待。


任何等待都会获得回馈的。Abigale如此坚信着,正如她的王国、她的花园、她的航船,她的失恋博物馆在等待中获得成长。


她仍然习惯性地等待雨天。


等到那个湿漉漉的小个子卷毛先生在雨天里出现,一次又一次的沉默造访。他的捐赠品太过贵重,又只留下一段暧昧的文字,在失恋博物馆里,实在不足以吸引人。但Abigale还是把它们放在了一个很好的位置。


她等待着,有天它们真正的主人会造访,重新凝视着它们。


或许那时候,它们还可以继续发挥原本应当起到的作用?


Eduardo一直没有来。他的纪念品很受欢迎,人们长久地在那张风眼图面前驻足,感叹着他无与伦比的浪漫与温柔,遗憾着有始无终的故事。


但Eduardo一次也没有来了。


他没有抛弃自己的过去,只是将它们孤零零地寄居在加州,像尘封一段往事,像童话里谁等待着某个有着蜷曲金发的公主打开宝贵的胡桃匣子。


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,或许还会有漫长的奇迹吧?谁知道呢。


Abigale感到疑惑。


她给Eduardo写邮件,既欣喜又疑惑地告诉他当初那篇文章获得了数额惊人的打赏,成为失恋博物馆有史以来最丰厚的一笔众筹资金,那数目连Eduardo看了都有几分难以置信。


“这实在是不可思议。”


Abigale自己都难得糊涂了。她看到那个数目,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某种天赋,导致文学领域黯淡了一颗闪耀的星星。


Abigale开玩笑地对Eduardo说。


那只是众多破裂的心的其中一颗而已。


Eduardo和Abigale同时回顾了一下那篇文章,当初Facebook上的热门讨论不约而同地重又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。


 


爱情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,因为糊涂,因为发昏,才如此美丽。


“是港湾,是东流水,是飓风,是Theseus径自开走的航船,是Ariadne公主的哭泣、笑容与花冠,它只是爱情。”


 


Abigale琢磨了几遍这两句话,心中颇有触动。


这可真是……


她没有对Eduardo说完这句话,这是默契,Abigale知道,这是一句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的话,Eduardo看到了。


这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,是破裂的痕迹。


Abigale看不到账号。


她请求Eduardo让Dustin帮忙查查那账号到底属于谁,不管怎么样,Abigale都很想对那位慷慨的自助者表示感谢。


感谢他,善待这些破裂的心。


Eduardo答应了。


 


Dustin当然知道。毫无疑问,那是Mark,只有Mark,除了他还有谁呢?Dustin非常生气。Mark可以给wardo写软件,给他建设网站,给他推广失恋博物馆,甚至可以给他打钱,可他就他妈不去找wardo!


Dustin当然生气。


Chris却开始有点理解Mark和wardo了。是的,当你身在旁观的时候,理智主宰你,让你知道对错,然而理智不能给你带来快乐。


低头是很难的。


尤其是两个人都于心有愧的时候,有一句话在他们唇齿间徘徊了三年,隔着洲的距离,隔着新加坡与加州的大雨,隔着千伞万伞,如幽灵徘徊。


它很艰难。


抵达的时间比想象中的更加漫长。


 


到了第五年,失恋博物馆交出了它的第一件纪念品。一颗破裂的心,辗转过隙的白驹,勇敢地在岁月的河流中回溯,再不断奋力向前,终于抵达了码头对岸的绿光。


就像盖茨比终身梦寐的那样。


是夙愿,是爱情,亦是命运,如此幸运,而又如此不幸。


 


* 05 *


 


彼岸的星星闪烁。


它自26光年之外而来。星星的光离开它自己的星球,穿过猎户座,抵达这里,落到爱人的眼中,就溅起了涟漪。


这样漫长的奇迹,这么美丽的神迹。


Abigale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张保存完好的光谱图。


她满怀着自己的心事,凝望着那个天文学家黯淡的眼眸与苍白的脸色。他站在这里,眼睛眨动,好像随时会落泪。


可是没有,他依然只是沉静如海。


天文学家抚摸着那份星星的光谱——它来自26光年之外,在它离开自己的星球的那一刻,他的爱人出生,星星的光在猎户座上闪耀。从此,当他抬头仰望着星空的时候,当他凝视着头顶猎户座的星星时,他总会想起,自己曾遇见过怎样的神迹。


那或许是一颗星带着光自亿万光年之外雀跃地抵达地球,清风朗月才相会。


那也是一颗心穿过茫茫人海,路过了千伞万伞,经过一阵风一片雾一场雨又一场风雪,才来到你身边。


I am here for you,only for you。


于千万人之中,我指认你。


这难道不能够称之为神迹吗?爱即神迹,它如亿万光年之外的星光突然降临,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美丽。


可是,万人如海,只一转身,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。


星光破碎。


而谁的心没有受过伤呢?


天文学家的眼中仿佛随时会落泪。他捧着那张自己当年亲手绘的星光图谱,整个人剧烈的颤抖,像风中的秋叶。


我知道我将腐烂如秋草,


我的名字也将化为乌有。


Abigale深深地叹息着。她想问上帝,何时能给予人间一场名为“Abigale”的飓风,风暴袭来,灵魂战栗,赐予人类最初的欢乐。


可是,可是——


飓风过后,满目疮痍,一地废墟,到处都是破裂的心,它伤痕累累,没法自愈。


Abigale衷心地希望他会好。


“您还好吗?”


她记得这个天文学家。他是失恋博物馆开张之后,Abigale接待的第一位访客,第一位捐赠者。他为他的同性恋人绘制了这份星星的光谱,作为相识三周年的礼物送给了同样对星空有着无比热爱的恋人。


他们分手的时候,他把这份礼物还给了天文学家。


Abigale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。


可那很重要吗?


天文学家眨了眨眼睛,星子碎入他的眸中,闪烁的水光终究没有落下来,忍在了眼眶里,他的眼眶发烫。“这个问题这不重要……如果您一定要问的话,是的,我很好。”天文学家无比珍惜地将那份星星光谱藏在了胸口,紧紧贴着他的心脏。


Abigale立即道歉。


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,为此感到愧疚不已。


我不该这样问他,天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这么愚蠢?”她在给Eduardo的邮件里懊恼地写道,“飞船发射的时候出了事故,他的爱人在宇宙中消失,从此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,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‘I am here for you,for us,forever’,我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?再不会有了。


而她却问一个心碎的爱人“还好吗?”,Abigale也想象不到还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吗?


很快,Eduardo回复了她:“受伤的心,从来只有最爱的人才能修补和治愈,伤痕也是。请原谅自己吧,Abigale,使他心碎的绝不会是你或许显得冒昧的应答。


这是失恋博物馆由志愿者取回的第一份纪念品。


爱情回来了,可爱人却永远地消失了。


命运就像盖茨比家码头对岸尽头的绿光在闪烁,它温情脉脉而又如此冷酷,当你以为自己抵达了终点,触摸到它时,你才会发现——


它真实存在吗?


完美的理想永远与现实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。盖茨比以为自己拥抱了梦想,可绿光的尽头并没有他心中那个完美的黛西。


现实永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像残烬,余温难留。


了不起的盖茨比亦只能拥梦至死。而天文学家呢?世间的红男绿女呢?神迹降临,是幸运,亦是不幸。


得到的总要失去,相遇只为了分离。


Eduardo沉默了。


他刷新着Facebook,过了很久,Eduardo看到Abigale用失恋博物馆的账号发了一条新的内容:“是神迹,是命运,来而复去的,是爱情,然而凡人永远不会甘心向命运低头。明天,我们也仍然会奋力前行,追赶飓风。


故事引来一阵唏嘘。


是说,谁的心没有受过伤呢?每当这种时候,人们就会清楚地看到,快乐或痛苦,总是来自于那些不断起伏的感情。


它像飓风,永远在平静的海上不安地骚动着。


Eduardo叹了口气。


他沉思了一会儿,还是拉出了转发评论的界面,慢吞吞地打出了一行字:“I am here for you,晚安,加州。


打完这句话,Eduardo没有一点犹豫地关了电脑。


 


第二天,Eduardo忙得没有时间刷Facebook的消息。等他搞定了全部的工作文件之后,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看看。


Eduardo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。


但他喜欢这种期待的感觉。


Eduardo取出了手机,意料之中的,他的Facebook消息再一次沦陷。Eduardo从来都是个非常有耐心的绅士,他一点儿也不介意,而是从从容容地把那些数量惊人的转发评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。


他翻到时间最早的那一条——


“I need you。”


这条消息的账号主人,来自Mark·Zuckerberg。Eduardo一点儿都不意外,Mark,当然是Mark,总是Mark,必须是Mark。Eduardo放松了绷紧一天的躯体,他的肩颈线条柔顺地契合着座椅。Eduardo阖上了那双焦糖色的甜蜜眼睛,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轻轻地敲击着,没有任何意义,只是怀念这种急雨似的键盘敲击声。


像梦中的一支安眠曲。


他会做梦,梦里的他跳着一支可笑的奇怪舞蹈,眉目盈盈,迎向Mark。


是的,总是Mark。


Facebook上的热心网友陷入了某种焦虑和疑惑之中——Dustin也是其中之一,谁规定了Facebook的CTO不能在自家网站上看八卦呢?


我可是联合创始人。


Dustin捧脸盯着电脑屏幕发呆。时间有点久,以至于Chris不得不提醒他:“嗨,Dustin,收回你的眼睛,答应我,别像盯着个热辣的姑娘似的盯着电脑屏幕好吗?”


“这可是重大危机啊,Chris,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吗?”


Dustin从椅子上跳下来,来来回回地转圈,像一只想去咬自己尾巴的卷毛猫。


Chris耸了耸肩:“什么危机?”说真的,Chris可是见过大世面的,什么危机都不能叫他耸然动容。


Dustin紧握了拳头,焦急地挥舞着:“什么?难道你没看Facebook的消息吗?”


Chris点头。


Dustin惊讶极了:“而你居然不担心?”


Chris反问他:“我该担心什么吗?”


Dustin露出了平时那种“Chris你竟然get不到鲑鱼模型的萌点??”的表情,痛心疾首地说:“你看Facebook上的消息!你瞧wardo转发评论Abigale的那句话,那可是Mark的专属待遇呀!他怎么能对Abigale说呢?”


Dustin严肃而焦急地看着Chris,紧张地问:“Chris你说,wardo是不是和Abigale日久生情,发展出什么不可描述的关系了?wardo是不是移情别恋了?”


天哪,这太可可可可可怕了!


Chris沉默了一会儿。


Dustin眼巴巴地瞧着他。过了一会儿,Chris扶额,幽幽地对Dustin说了一句:“我需要赞美你的脑洞吗?你可以问问Abigale的网站还招不招写手了……”


Dustin顿时不满。


“Chris,我们现在讨论着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呢。”Dustin再一次强调,“非常严肃,等级,大写加粗。”


“……”


“喂!”


Chris几步上前,从Dustin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,打开他的Facebook账号,唰唰翻页,把Mark给Eduardo的转发评论翻给Dustin看。


如果可以大写加粗,Chris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。


Dustin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

“你在暗示什么吗?是吧!Chris!是我想得那样吗?Mark和wardo在Facebook上隔空调情?哇,这真浪漫。”


Chris冷静地看着捧着手机一脸雀跃的Dustin。


他说:“第一,我什么也没暗示。第二,没有觉得哪里很浪漫。”而Dustin早已经原地高潮了。


显然,Dustin什么也没听进去。


Chris无言以对。


 


过了几天,失恋博物馆的网站上刊登了一则广告——准确地说,那是一场合作广告。失恋博物馆和天使基金会(它是一家儿童救助慈善机构)准备联合开办一场“午餐先生”的募捐活动。


Facebook上的粉丝热烈地讨论着。


人们看到,参加“午餐先生”活动的名单中,Eduardo·Saverin先生的名字赫然在列。这让许多对Eduardo·Saverin先生倾慕已久的粉丝们激动不已。


上帝啊,这真是绝佳的好机会。


 


谁能抵抗得了这个诱惑呢?


上帝说:是的,当然,这可是连伟大的硅谷暴君Mark·Zuckerberg先生都无法拒绝的诱惑啊。


伟大的硅谷暴君Mark·Zuckerberg先生不由陷入了沉思。


他已经沉默了太久。


这样就四年了。


 


-TBC-


 


于千万人之中,我指认你】:出自简媜,原文引用。


我知道我将腐烂如秋草,我的名字也将化为乌有】:这两句诗出自斯宾塞的爱情小唱,原文引用。


 


* 06 *


 


来而复去的,总是爱情。


Abigale终于下定决心。


她在邮件里写:“我要去追寻我的爱情,我要去找回那个能修补和治愈破裂的心的人,我不能再等待下去了。明天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,谁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呢?我亦是凡人,我亦不甘心,我仍然要向那绿光奔去。


Abigale辗转反侧,她发现自己没法儿忘记那个天文学家滚烫发红的眼眶。


她忽然感到恐惧。


Abigale想,会不会有一天,我也会抱着我的纪念品,忍着眼眶里滚烫的泪水呢?她的心破碎、疼痛,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,可以自愈。


但它没有。


五年了,她终于明白,只有爱情,才能修补破碎的心,可爱情不会主动来敲门,只有勇敢的人,才配收获爱情。


Abigale一秒都不能再等待了。


Eduardo接到了Abigale的电话。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倾诉,词章混乱,唯有一颗心,坚定地要去流浪,追逐爱人的步伐。


她说,如果流浪是他的天赋,我就选择追逐。


就像你追逐着飓风一样。


Eduardo由衷地赞美她的勇气,他尊重Abigale的决定。可当Abigale想要把失恋博物馆交给他全权打理的时候,Eduardo想起来一件事。


“嗨,Abigale,我得说——”他的口吻轻松而甜蜜,“我们得做完一件事。”


Abigale愣了一下。


“什么?”


“爱情果然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。”Eduardo在电话那头温软地笑起来,充满了友善的调侃,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你已经答应了天使基金会的人某件事情。”


Abigale恍然大悟。


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,有些不好意思:“是的,是的,我有些太激动了。我们的‘午餐先生’筹款活动。它得如期举行,我不能让人们错过这个绝佳的好机会。”


Abigale心中一动。


恍恍然然间,她的脑海中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。这时,她听到Eduardo在电话里含笑说: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
Abigale终于下定决心。


一个星期之后,“午餐先生”募捐活动如期上线。当然,它仍然少不了Dustin的技术援助。这场活动是失恋博物馆和天使基金会联合举办的,但实际上,天使基金会只是负责收善款与使用善款的机构。真正筹办活动的,还是失恋博物馆。Eduardo和Abigale一直致力于慈善活动,在这点上,他俩确实很合拍。


这次举办的“午餐先生”活动,是由Abigale以慈善活动的名义,邀请了十位演艺界、商界的名流先生,由他们友情支持。原本Abigale是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的,可失恋博物馆的背后毕竟还有Eduardo不是吗?


以他的交际能力,Abigale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。


活动的形式也非常简单,Abigale请求Dustin给他们做了一个小小的众筹投票网页。人们可以通过捐赠善款的方式,为那些名流投票。最终捐赠善款最多的那个人,将有幸邀请自己心爱的名流共进午餐。


这个活动其实源自于哈佛的学校传统。


这也是Eduardo乐意参加的另外一个原因。当年,他和Mark还在哈佛读书的时候,那时候没有Facebook,没有Sean,也没有争吵。彼时还是Mark和女孩儿分手的年头,小个子卷毛少年闹出了全校轰动的女生性感值评选事件,得罪了全校的女生。


恰好,学校要帮助慈善机构筹集善款,就举办了“午餐男孩儿”活动,Mark他们系的男孩儿非自愿地全体参加了,面向的对象是全校的学生。


当然,出钱邀请的肯定大部分是女生。


这再正常不过了,没有哪个男生愿意为男生花这个钱好吗?


活动举办的前一夜,就在柯克兰的H33,爱操心的Dustin着急坏了。他也参加了,所以呢?Dustin对Eduardo和Chris忧心忡忡地说:“谁来为Mark出钱呢?”


说真的,Dustin可不认为还有女孩儿会愿意为Mark掏钱。


“毕竟你得罪了全校的姑娘啊。”


Dustin愁得像个孩子找不到对象的操心小妈妈。他想,如果到时候没有姑娘给Mark花钱,多伤Mark的自尊啊。


“Oops。”


那时,Eduardo坐在Mark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软绵绵的笑意无声无息,而Mark则耸了耸肩,好似完全无所谓似的敲着键盘。


只是他的键盘敲击声恍如急雨,速度比平时快了两倍。


“wardo,wardo,你说怎么办呀?”


Eduardo只是笑,他却不说话。那时候窗户开在他们面前,而窗外一片冬阳长暖,暖融融如雪意消散殆尽。


“午餐先生”的募捐活动很顺利,也很圆满。


而Abigale确实一秒都不能再等待下去。她匆匆忙忙地买了机票,即将去追赶爱情的飓风,出于忠诚的友情,她将失恋博物馆以及这次“午餐先生”活动的后续事宜全部都交给了Eduardo去打理。


她知道。


她从第一眼看见Eduardo就知道,你能信赖这个人,就到你刚好需要的那种程度,而他完全值得。


Eduardo欣然接受。


加州今夜有雨。


抵达的时候,已经是深夜。Eduardo和Abigale就在机场匆匆见了个面,然后各自奔赴自己未卜的前途。


她把博物馆的钥匙留给了Eduardo。


临走时,Abigale忽然在人潮中回了一下头,她的眼眸像植物的枝叶上浮动着的湿润的雨意与流光。


“wardo。”


“嗯?”


Eduardo自然而然地回头,然后他就看到Abigale笑了一下,友善而亲切,充满了由衷的祝福。


愿你能在更好的世界中生活。”


Eduardo怔忡了一下。


随即,他也笑了起来——那笑容你一生中或许只能见到寥寥几次,但如果你见到了,你将永远都不会忘记。


“我会的,愿上帝祝福你。”


Abigale背起行囊,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片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土地。飓风在前方,而凡人无法抵御冒险的诱惑。


是神迹,是命运,是如此的美丽。


加州今夜有雨。


Eduardo举着黑色的长柄伞,慢悠悠地踱步在失恋博物馆外的那条巷道里。成串的雨珠顺着屋檐悬坠,缀成一枚小小的贝壳,再吐露出一滴珍珠,“啪嗒”滴到行色匆匆的黑色雨伞上,破碎,义无反顾,扑向大地。


雨幕中,植物的清气混杂着淡淡的土腥气,凝成一派云情雨意。


这次他记得带伞了。


失恋博物馆安静矗立着,就在前方。而Eduardo藏在口袋里的手中握着钥匙,他已经不再需要别人为他打开任何一扇门。


他自己可以。


雨水不停歇地敲打着高楼大厦,凝成湿透的流光,轻轻缓缓地浮动在植物肥厚的叶子上,透明而温柔。


Eduardo在雨中漫步。


下雨的声音由远而近,轻轻重重,淡淡有情,像一双冰凉的手在黑白的琴键上错落出的旋律,琴声从耳廓飞过。


他甚至哼起了一支简单的舞曲。


嗨,天气这么糟,谁来邀请他共进午餐呢?明日也许是个晴天,也许是个雨天,晴雨都好,他会得到一个邀请。


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。


但Eduardo确乎喜欢这种期待着的感觉。


就在下一个转角——


小个子卷毛先生在雨中驻足,浑身湿漉漉,寡言少语,下颌紧绷,目光沉凝,在Eduardo的面前驻足沉默。


他依然不解释、不倾诉、不犹疑。


他是Mark·Zuckerberg,Mark·Zuckerberg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,这就是整个世界运行的无上规则,此程序永不出错。


可他不是百分百理智的机器人。


快乐和痛楚往往都来自于感情,他如今依然能感觉到深深的痛楚,早就意味着,他的内心中亦有同样深切的感情。


Eduardo停下了脚步。


全世界都在下雨,加州的千伞万伞被雨水淹没,而Mark没有打伞。


“你不该在雨里,Mark。”


Eduardo温和地说。


好久不见。


Mark的脸颊重新燃烧起两团火焰,那火焰热烈而恣肆,带着灼热的痛楚,像要焚尽他眼底郁结的凝霜。


他的两颊殷红,嘴唇却是苍白的,微微哆嗦。


Mark不回答。


他只是快步上前,走到Eduardo一步之遥的地方。他浑身战栗,却单膝下跪,举着旧日精美的盒子。


Mark凝视着Eduardo。


他沉静地打着伞,口袋里握着开门的钥匙,并不说话。


然后Mark就开口了——


我还在改变世界的关系,我也仍然想改变我们的关系,wardo,我愿你能在更好的世界中生活。但你可以允许我来创造这个世界吗?


他低着头,下颌收紧,身体轻微地摇晃,像在虔诚地祷告着。


Eduardo亦低头。


盒子里,那对飞镖上金色的浮光恍然如昨。在四年前的Facebook百万会员之夜,它原本是Mark准备用来向Eduardo求婚的信物。


当年他在H33不名一文的时候,当他握着飞镖的时候射出去的时候。


Mark击中了全世界的心脏。


Eduardo微微地笑了起来。他凝视着Mark滚烫的面容,目光安详而甜蜜,那眼神如同得到了一切。


无法用该语言形容的喜悦与满足。


他总是这样看着Mark。


在哈佛,在H33,在当年的“午餐男孩儿”活动现场,当Mark站在舞台上,没有姑娘愿意为他花钱的时候,Eduardo就是这样从台下站起来,叫出了全场最高的价格。


他看着Mark,像看着全世界。


在全世界不能理解的视线中,安之若素,怡然自得,心满意足,天真喜悦。


是的,Eduardo爱他。


 


“我是否有幸邀请你与我共进午餐?”


 


Eduardo俯身,他伸出手——


就像飓风过后,满城废墟,一地疮痍,而他却弯下腰,从废墟的瓦砾中,小心翼翼地拾起了一朵小小的玫瑰。


 


“I am here for you。”


 


(完)




后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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